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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生將書信交給謝家仆人後, 便起身回了崔家。雖然會試已然考完了，他卻對自己並不十分自信，還是一如往日地繼續讀書。
若是此次不中,
盡量要下次考中。
他如此想著, 埋頭只顧走路，行色匆匆。
還沒有註意到別的，便迎面撞上了一個青年郎君, 陳生連忙道：“抱歉, 抱歉。”
“無妨。”青年郎君倒也講道理，擺擺手，“你過去吧。”
話音剛落，青年郎君便眼睛一亮, 朝著遠處縱馬而來的少女高聲喚道：“崔娘子！”
崔成玉勒馬, 垂眼掃視兩人，“怎麽了？”
“無事，無事。”青年從懷中扯出個油紙包，巴巴地送到崔成玉手邊，“這是我起早去排隊買的糕點，崔娘子帶著路上吃。”
崔成玉的視線落先是在陳生身上, 再轉而看對方。
她一擡下巴, “不必了。”
說罷，一夾馬腹，馬匹便帶著她疾馳而去。頃刻間, 崔成玉便不見了蹤影，身側的青年郎君一張臉也拉下來。
“你也認識崔娘子？”陳生問。
青年郎君一楞, “什麽叫我也認識？你也認識？”
“自然。”陳生隱約覺得有些古怪，沒有將崔成玉收留自己的事情說出來。
這青年郎君卻激動起來, “我當日初來京都，身上帶來趕考的銀子全被偷走了，眼看就走投無路，便是崔娘子好心收留了我！”
陳生覺得這套路還怪熟悉的。
他不由問道：“如何收留？”
“崔娘子她好心地替我報了官，又見我無處可去，便讓我去她家中投宿。”青年說到這裏，面頰上浮現一層淡淡的赧紅，“她還告訴我，直到考完都可以一直住在她家，她會包我的食宿……”
陳生眉頭越皺越緊。
他看著眼前的青年，問道：“你住在哪？”
青年雖然不解，然而還是將自己的住處說了。
陳生聽完，不由冷笑三聲，幸好自己讀書不愛出門，否則就和眼前的青年撞上了。
“崔娘子雖然性子驕矜了些，可她是武官之女，有些傲氣是理所應當的……”
青年喋喋不休，“如今這樣的年頭，尤其是在京都這樣競爭激烈的地方，像崔娘子這樣的好人不多了。”
陳生敷衍地點一點頭，轉身就走。
他算是看出來了，這位崔娘子只怕有別的意圖。否則，換做是個正常人，誰整天撿人回家……
何況，撿的都是一些進京趕考的書生。
他走得非常快。
等到了崔家，三兩下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，轉身就走。
崔家眾人尚且還沒有反應過來，陳生已然背著自己的包袱和書篋，出了崔家的大門。
他在京都待了這麽些時日，對京都倒也多了幾分了解。
一路問詢著找到了中人，租了一處偏僻的院落。
陳生終日在院落裏讀書，一直等到三月，杏榜開了。他一整夜都沒有睡著，天色還沒亮，等到坊門一開，便迅速出發前去看榜。
晨露沾濕衣袍，陳生冷得打了個寒噤。
抵達榜前時，天色將將明亮。
他墊腳，從最後一個名字往前看去，終於瞧見了榜單上似乎有自己的名字。但還尚未瞧真切，身後便沖出去好幾個身高體壯的仆人。
陳生尚未來得及反應，便被人架住了兩胳膊。
他掙紮都掙紮不過，便被拖著拽入馬車，外頭的車夫一揚馬鞭，車子便已然行駛了出去。
“陳郎君。”
陳生狼狽地爬起來，擡起臉便對上一雙漂亮的眼睛。對方桃花眼微微挑起，清澈的眸子倒映著明晃晃的笑意。
是崔成玉。
“你做什麽？”陳生一頭霧水，都顧不上生氣。
崔成玉得意地一擡下巴，“榜下捉婿呀。”
陳生沈默了。
他確實聽說過榜下捉婿，但他以為，那是戲臺子上的杜撰。像是榜下捉婿這麽荒謬的事，京都的顯貴們，必然不屑為之。
然而眼前的少女如此坦然。
她雙手抱胸，瞧著他像是瞧著一個呆瓜，“你不會沒聽說過榜下捉婿吧？也是，你在邕州那樣的地方，不知道京都的事情也是理所應當。”
“我……我並沒有婚配的打算。”陳生道。
崔成玉上下打量他，目光毫不掩飾，“我管你有沒有，你既然被我搶到了，便要隨我回家。”
陳生見講道理講不通，轉頭撩開車簾。
他掃視一眼車外，便開始思考，若是這麽跳下去會不會殘廢。
……若是姿勢得當的話，應當不至於。
如此想著，陳生便要跳下去。然而方才還靠坐著的少女一把拽住他的後領，硬生生將他薅了回來。
陳生被勒得眼冒金星。
他捂住自己的脖子，艱難地靠在車壁上。
“崔娘子。”陳生簡直是無言以對，他瞧著眼前驕縱的少女，只覺得自己剛到京都的時候簡直是瞎了眼，“你收留那麽多進京趕考的書生，是為了做什麽？”
被陳生拆穿，崔成玉也不心虛。
她冷靜地道：“與你無關。”
陳生道：“難道都是為了榜下捉婿不成？”
崔成玉古怪地看他一眼，斷然否認道：“自然不是。”
就在陳生以為對方不會糾結此事時，崔成玉輕咳一聲，又掃了他一眼，“之所以捉你，當然是因為只有你考中了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，陳生竟然覺得有些憋悶。
這種憋悶來得莫名其妙，令他自己都十分不解。
“你收留這麽多人，就是為了看看誰考中了？”陳生簡直覺得荒謬，在宣化縣那麽多年，他從未見過崔成玉這麽狡詐虛偽的人，“一旦考中，便有了先前收留的恩情，你在挾恩求報？”
崔成玉並沒有否認。
但一貫氣勢洶洶的少女，難能可貴地抿了抿薄唇，不吭聲。
陳生道：“崔娘子，虛情假意是不能長久的。”
崔成玉擡起脖子，“我才不管長不長久，我瞧中了你，又有恩於你，要你做我的夫君又怎麽了？”
饒是陳生有些遲鈍，也覺得這樣話聽得耳熱。
他僵著脖子道：“還是說，你有什麽難處……”
“我沒有難處！”崔成玉直視陳生，有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，“總之，你隨我回家便是。”
女郎氣得鼓起臉頰，像是一只河豚。
陳生原本是極其生氣的，不知道為什麽，忽然有點生氣不起來。
他冷靜下來，才來得及消化自己中舉的事情。
一旦過了會試這一關，殿試是不會被黜落的，無非就是名次的先與後，可以說是穩了。
想到這麽多年的寒窗苦讀，終於有了結果。
陳生後知後覺地高興起來。
然而瞧見眼前的崔成玉，他一陣頭疼，無奈地說道：“崔娘子，婚姻乃是人生大事，你不可以如此兒戲……”
崔成玉瞪他一眼，“閉嘴！”
陳生道：“再下不閉嘴。”
然而馬車還是疾馳向崔家而去，崔家已然設好了宴席，四處坐著好幾個崔家的郎君。
他們輪番上陣，又是勸酒又是勸說。
陳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，剛開始還好言勸說，說自己沒有成親的打算，請求崔家說清楚為什麽要這樣做局。
到了後來，他幹脆閉口不言。
無論對方做什麽，他只當自己是個木頭人，就是不吱聲。勸到最後，反倒是崔家人沒有了辦法，只能去請崔成玉出來。
崔成玉氣惱地一拍桌子，“你一個窮鄉僻壤來的窮讀書人，難道還是嫌我崔家的門第不夠？”
陳生不說話。
崔成玉又問：“難道是覺得我不好看？”
陳生還是不說話。
崔成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，仰頭喝下。她一個人坐在陳生面前，一口一杯酒，一直喝到眼眶通紅。
陳生從小到大，就沒瞧見過女子哭。
他不得已道：“崔娘子，我說了，你若是有什麽難處……”
“我也說了，我沒有難處！”崔成玉雙眼紅得像是兔子，惱怒地瞪著陳生，“我不過是想找一個有出息、會讀書的郎君，怎麽就不對了？”
陳生沈默片刻，“崔娘子，你明知道這樣不對。”
崔成玉不吭聲，半晌才板著臉問道：“你就說，你願不願意？”
“我……”陳生瞧著少女幾乎要落淚的模樣，沈默片刻，還是別過臉說，“我不願意。”
崔成玉站起身來，“你不樂意，我也未必看得上你。”
“你走吧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，分明做得不對的是崔成玉，陳生卻有些心虛。但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崔成玉，便起身，悶頭往外走。
等到回過神來，他已經出了崔家的門。
此時已經到了中午。
陳生精疲力盡，才覺得十分困倦。他悶頭朝前走，回到自己的住處，倒頭就睡。
不知道為什麽，他一直夢到崔成玉。
饒是陳生這麽些年一直潛心讀書，很少將心思放在女子身上，也不得不承認，崔成玉確實漂亮得有些過分。
她既然生得如此漂亮，又是京都官宦家的女郎，做什麽非要找一個窮書生嫁過去？
陳生實在是想不通。
不過，這件事想不通便想不通了。
因為有人前來傳信。
“謝大人邀我過府一敘？”陳生有些不自信地又問了一遍，看著眼前的家仆，心頭狂跳不已。
自從上次在宣化縣辭別謝斂，算下來已然有八九年之久。
他不知道謝斂記不記得自己。
但陳生是仰慕謝斂，尤其是謝斂在宣化縣剿匪、推行新政之後。若是沒有謝斂所做的一切，今日的宣化，仍是往日一般的虎狼窩。
他清晰明了地感覺到，一個好官能為百姓做些什麽。
書裏聖賢的道理，是真的可以變為實際的策施，並非只是誇誇其談。
“是。”仆從垂手而立，不著痕跡打量陳生一眼，“陳貢生眼下可有閑暇？”
陳生連忙道：“有，自然是有的。”
馬車駛向謝家門前。
此時陳生已然在京都逛了幾圈，對顯貴雲集的京都也有些了解，自然能看出，在雕金飾玉的京都，謝家的宅院未免太過低調。
然而進去後，院內溪流蜿蜒，幾株修竹搖曳，處處都透出風雅。
繞過迂回圍廊，亭子內正有一雙熟悉的人影。
陳生心口一跳，下意識加快了步伐。只見亭子內男人轉過身，謝斂瞧見他，眉梢微動，陳生已然先開了口。
“謝先生！”
謝斂道：“我記得你。”
陳生越發興奮了，卻不得不按捺住興奮，恭敬地行了個禮，“我……學生是宣化縣的陳生，當年曾向先生求學過。”
“你的文章，我瞧過了，寫得很好。”謝斂將桌上的茶水分了一盞，推到陳生跟前，“可見你這些年，治學是極其認真的。”
陳生激動道：“學生學問不算好，但……但這些年，我將新政的各條律法倒背如流，細心研究。何況，當年謝先生親自在宣化縣推行新政，許多細枝末節，學生比起旁人要知道得多，便占了許多便宜……”
謝斂莞爾，“我看出來了。”
陳生便有些赧然。
“故人相逢，何必如此嚴肅。”坐在一側的女郎溫聲道，她生得纖細裊娜，正是宋娘子，“幺姑的信，便是你幫我帶來京都的吧？”
“是，是。”陳生瞧見眼前的宋娘子，有些不敢直視，“幺姑一直惦記著宋娘子，知道我要進京趕考，不但資助於我，還托我間信件帶給宋娘子。”
“信我仔細看過了。”宋娘子吃著茶水，淺淺一笑，“幺姑如今過得很好，我瞧你如今也考上了貢生，想必日後也是極好的。”
陳生道：“學生和宣化的百姓，比起當年，都要好上千百倍。”
宋矜道：“如此便好。”
幾人敘敘舊，又說說文章上的事，一上午便消磨了過去。送走陳生，謝斂和宋矜閑閑對弈。
宋矜道：“你對他倒是頗感興趣。”
謝斂落下白子，“他對新政研究得頗為深入，而且……陳生出身鄉野，又曾在宣化縣待過，對新政的利弊都了然於胸。”
“所以，你有意栽培他？”宋矜問。
謝斂想了想，只道：“倒也算不上栽培，只是新政在我手上能繼續推行下去，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朝野，未必能夠繼續保留。”
新政動了太多人的利益。
而這些人，多半在朝中、鄉野間占據著重要的地位，有權有勢。
如今謝斂在朝中得曹壽重用，位至於內閣宰輔，權勢無雙，才能將這些人壓下來。若是有朝一日謝斂離開這個未必，未必就有一個人，能夠有雷霆手段，鎮得住這千千萬萬的獲益之人。
“我瞧這個陳生，倒是個心慈手軟的……”
謝斂道：“心慈手軟可以磨煉，但心志不堅，才是大忌。”
宋矜便不說話了。
其實謝斂說得對，能夠心志堅定，才是最難的事情。新政推行前後，受到多方勢力的阻攔，謝斂卻硬生生將它推行開來。
若是將來有後繼者，最難的還是在多方勢力面前斡旋的同時，也能堅持將新政保持下去。
“總歸不急。”宋矜道。
謝斂點點頭。
-
陳生回去，坐著休息了會兒，這才如夢初醒般鋪陳了筆墨，開始寫信給家中，告知自己考中了貢生。
既然考中了貢生，自然不會在短時間內回家，而是要留著參與下半年的殿試。
這個好消息，他得傳信告知家人。
等到一封信寫好，陳生才靜下來。
還有崔成玉的事，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家裏。
思前想後，他還是沒有提這件事。
屋外卻已然響起敲門聲，陳生不得不打開門，卻見是崔成玉站在門外。此時雖然已經是仲春時節，夜裏卻還寒冷。
崔成玉衣衫單薄，仰著臉看他。
陳生心下一緊，下意識道：“崔娘子，你……”
“我來問一問你，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。”崔成玉不像是平日那樣，單薄漂亮的臉看起來有些破碎。
“此事，並非是我能決定的。”陳生有些無奈，瞧著眼前的少女，“婚姻大事，我要告知家人，才可以做決定。”
崔成玉忽然道：“這麽冷，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？”
陳生下意識堵住門，“孤男寡女，這於理不合。”
“蠢貨。”崔成玉有些不高興地看他一眼，卻忽然放軟了語調，“我家中只有我一個女兒，我想找一個可以入贅的郎君。”
陳生頓時便明白過來。
顯貴人家，自然不會有人願意入贅。
但若是找一個全然沒有本事的郎君，只怕也鎮不住門庭。所以，崔成玉才一心找一個有功名傍身，但又沒有家世的郎君。
陳生本該是有些憤怒的。
然而看著眼前可憐巴巴的崔成玉，卻又氣不出來。
他抿唇，冷聲道：“崔娘子，我不入贅。”
“我先前是騙你的，我阿爹並不是去嶺南剿匪去了，他生病了。”崔成玉漂亮的桃花眼低垂，一向飛揚的眉都有些怏怏的，“若是我不趕緊找一個郎君，家中一切，都只能拱手讓給族中叔伯。”
陳生想，此事和他有何幹系？
但他的視線，仍然不受控制地落在崔成玉身上。
崔成玉道：“陳郎君，當日我並沒有故意撞你，一切都是巧合。但如今，只有你考中了貢生，請你幫幫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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盡量要下次考中。
他如此想著, 埋頭只顧走路，行色匆匆。
還沒有註意到別的，便迎面撞上了一個青年郎君, 陳生連忙道：“抱歉, 抱歉。”
“無妨。”青年郎君倒也講道理，擺擺手，“你過去吧。”
話音剛落，青年郎君便眼睛一亮, 朝著遠處縱馬而來的少女高聲喚道：“崔娘子！”
崔成玉勒馬, 垂眼掃視兩人，“怎麽了？”
“無事，無事。”青年從懷中扯出個油紙包，巴巴地送到崔成玉手邊，“這是我起早去排隊買的糕點，崔娘子帶著路上吃。”
崔成玉的視線落先是在陳生身上, 再轉而看對方。
她一擡下巴, “不必了。”
說罷，一夾馬腹，馬匹便帶著她疾馳而去。頃刻間, 崔成玉便不見了蹤影，身側的青年郎君一張臉也拉下來。
“你也認識崔娘子？”陳生問。
青年郎君一楞, “什麽叫我也認識？你也認識？”
“自然。”陳生隱約覺得有些古怪，沒有將崔成玉收留自己的事情說出來。
這青年郎君卻激動起來, “我當日初來京都，身上帶來趕考的銀子全被偷走了，眼看就走投無路，便是崔娘子好心收留了我！”
陳生覺得這套路還怪熟悉的。
他不由問道：“如何收留？”
“崔娘子她好心地替我報了官，又見我無處可去，便讓我去她家中投宿。”青年說到這裏，面頰上浮現一層淡淡的赧紅，“她還告訴我，直到考完都可以一直住在她家，她會包我的食宿……”
陳生眉頭越皺越緊。
他看著眼前的青年，問道：“你住在哪？”
青年雖然不解，然而還是將自己的住處說了。
陳生聽完，不由冷笑三聲，幸好自己讀書不愛出門，否則就和眼前的青年撞上了。
“崔娘子雖然性子驕矜了些，可她是武官之女，有些傲氣是理所應當的……”
青年喋喋不休，“如今這樣的年頭，尤其是在京都這樣競爭激烈的地方，像崔娘子這樣的好人不多了。”
陳生敷衍地點一點頭，轉身就走。
他算是看出來了，這位崔娘子只怕有別的意圖。否則，換做是個正常人，誰整天撿人回家……
何況，撿的都是一些進京趕考的書生。
他走得非常快。
等到了崔家，三兩下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，轉身就走。
崔家眾人尚且還沒有反應過來，陳生已然背著自己的包袱和書篋，出了崔家的大門。
他在京都待了這麽些時日，對京都倒也多了幾分了解。
一路問詢著找到了中人，租了一處偏僻的院落。
陳生終日在院落裏讀書，一直等到三月，杏榜開了。他一整夜都沒有睡著，天色還沒亮，等到坊門一開，便迅速出發前去看榜。
晨露沾濕衣袍，陳生冷得打了個寒噤。
抵達榜前時，天色將將明亮。
他墊腳，從最後一個名字往前看去，終於瞧見了榜單上似乎有自己的名字。但還尚未瞧真切，身後便沖出去好幾個身高體壯的仆人。
陳生尚未來得及反應，便被人架住了兩胳膊。
他掙紮都掙紮不過，便被拖著拽入馬車，外頭的車夫一揚馬鞭，車子便已然行駛了出去。
“陳郎君。”
陳生狼狽地爬起來，擡起臉便對上一雙漂亮的眼睛。對方桃花眼微微挑起，清澈的眸子倒映著明晃晃的笑意。
是崔成玉。
“你做什麽？”陳生一頭霧水，都顧不上生氣。
崔成玉得意地一擡下巴，“榜下捉婿呀。”
陳生沈默了。
他確實聽說過榜下捉婿，但他以為，那是戲臺子上的杜撰。像是榜下捉婿這麽荒謬的事，京都的顯貴們，必然不屑為之。
然而眼前的少女如此坦然。
她雙手抱胸，瞧著他像是瞧著一個呆瓜，“你不會沒聽說過榜下捉婿吧？也是，你在邕州那樣的地方，不知道京都的事情也是理所應當。”
“我……我並沒有婚配的打算。”陳生道。
崔成玉上下打量他，目光毫不掩飾，“我管你有沒有，你既然被我搶到了，便要隨我回家。”
陳生見講道理講不通，轉頭撩開車簾。
他掃視一眼車外，便開始思考，若是這麽跳下去會不會殘廢。
……若是姿勢得當的話，應當不至於。
如此想著，陳生便要跳下去。然而方才還靠坐著的少女一把拽住他的後領，硬生生將他薅了回來。
陳生被勒得眼冒金星。
他捂住自己的脖子，艱難地靠在車壁上。
“崔娘子。”陳生簡直是無言以對，他瞧著眼前驕縱的少女，只覺得自己剛到京都的時候簡直是瞎了眼，“你收留那麽多進京趕考的書生，是為了做什麽？”
被陳生拆穿，崔成玉也不心虛。
她冷靜地道：“與你無關。”
陳生道：“難道都是為了榜下捉婿不成？”
崔成玉古怪地看他一眼，斷然否認道：“自然不是。”
就在陳生以為對方不會糾結此事時，崔成玉輕咳一聲，又掃了他一眼，“之所以捉你，當然是因為只有你考中了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，陳生竟然覺得有些憋悶。
這種憋悶來得莫名其妙，令他自己都十分不解。
“你收留這麽多人，就是為了看看誰考中了？”陳生簡直覺得荒謬，在宣化縣那麽多年，他從未見過崔成玉這麽狡詐虛偽的人，“一旦考中，便有了先前收留的恩情，你在挾恩求報？”
崔成玉並沒有否認。
但一貫氣勢洶洶的少女，難能可貴地抿了抿薄唇，不吭聲。
陳生道：“崔娘子，虛情假意是不能長久的。”
崔成玉擡起脖子，“我才不管長不長久，我瞧中了你，又有恩於你，要你做我的夫君又怎麽了？”
饒是陳生有些遲鈍，也覺得這樣話聽得耳熱。
他僵著脖子道：“還是說，你有什麽難處……”
“我沒有難處！”崔成玉直視陳生，有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，“總之，你隨我回家便是。”
女郎氣得鼓起臉頰，像是一只河豚。
陳生原本是極其生氣的，不知道為什麽，忽然有點生氣不起來。
他冷靜下來，才來得及消化自己中舉的事情。
一旦過了會試這一關，殿試是不會被黜落的，無非就是名次的先與後，可以說是穩了。
想到這麽多年的寒窗苦讀，終於有了結果。
陳生後知後覺地高興起來。
然而瞧見眼前的崔成玉，他一陣頭疼，無奈地說道：“崔娘子，婚姻乃是人生大事，你不可以如此兒戲……”
崔成玉瞪他一眼，“閉嘴！”
陳生道：“再下不閉嘴。”
然而馬車還是疾馳向崔家而去，崔家已然設好了宴席，四處坐著好幾個崔家的郎君。
他們輪番上陣，又是勸酒又是勸說。
陳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，剛開始還好言勸說，說自己沒有成親的打算，請求崔家說清楚為什麽要這樣做局。
到了後來，他幹脆閉口不言。
無論對方做什麽，他只當自己是個木頭人，就是不吱聲。勸到最後，反倒是崔家人沒有了辦法，只能去請崔成玉出來。
崔成玉氣惱地一拍桌子，“你一個窮鄉僻壤來的窮讀書人，難道還是嫌我崔家的門第不夠？”
陳生不說話。
崔成玉又問：“難道是覺得我不好看？”
陳生還是不說話。
崔成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，仰頭喝下。她一個人坐在陳生面前，一口一杯酒，一直喝到眼眶通紅。
陳生從小到大，就沒瞧見過女子哭。
他不得已道：“崔娘子，我說了，你若是有什麽難處……”
“我也說了，我沒有難處！”崔成玉雙眼紅得像是兔子，惱怒地瞪著陳生，“我不過是想找一個有出息、會讀書的郎君，怎麽就不對了？”
陳生沈默片刻，“崔娘子，你明知道這樣不對。”
崔成玉不吭聲，半晌才板著臉問道：“你就說，你願不願意？”
“我……”陳生瞧著少女幾乎要落淚的模樣，沈默片刻，還是別過臉說，“我不願意。”
崔成玉站起身來，“你不樂意，我也未必看得上你。”
“你走吧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，分明做得不對的是崔成玉，陳生卻有些心虛。但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崔成玉，便起身，悶頭往外走。
等到回過神來，他已經出了崔家的門。
此時已經到了中午。
陳生精疲力盡，才覺得十分困倦。他悶頭朝前走，回到自己的住處，倒頭就睡。
不知道為什麽，他一直夢到崔成玉。
饒是陳生這麽些年一直潛心讀書，很少將心思放在女子身上，也不得不承認，崔成玉確實漂亮得有些過分。
她既然生得如此漂亮，又是京都官宦家的女郎，做什麽非要找一個窮書生嫁過去？
陳生實在是想不通。
不過，這件事想不通便想不通了。
因為有人前來傳信。
“謝大人邀我過府一敘？”陳生有些不自信地又問了一遍，看著眼前的家仆，心頭狂跳不已。
自從上次在宣化縣辭別謝斂，算下來已然有八九年之久。
他不知道謝斂記不記得自己。
但陳生是仰慕謝斂，尤其是謝斂在宣化縣剿匪、推行新政之後。若是沒有謝斂所做的一切，今日的宣化，仍是往日一般的虎狼窩。
他清晰明了地感覺到，一個好官能為百姓做些什麽。
書裏聖賢的道理，是真的可以變為實際的策施，並非只是誇誇其談。
“是。”仆從垂手而立，不著痕跡打量陳生一眼，“陳貢生眼下可有閑暇？”
陳生連忙道：“有，自然是有的。”
馬車駛向謝家門前。
此時陳生已然在京都逛了幾圈，對顯貴雲集的京都也有些了解，自然能看出，在雕金飾玉的京都，謝家的宅院未免太過低調。
然而進去後，院內溪流蜿蜒，幾株修竹搖曳，處處都透出風雅。
繞過迂回圍廊，亭子內正有一雙熟悉的人影。
陳生心口一跳，下意識加快了步伐。只見亭子內男人轉過身，謝斂瞧見他，眉梢微動，陳生已然先開了口。
“謝先生！”
謝斂道：“我記得你。”
陳生越發興奮了，卻不得不按捺住興奮，恭敬地行了個禮，“我……學生是宣化縣的陳生，當年曾向先生求學過。”
“你的文章，我瞧過了，寫得很好。”謝斂將桌上的茶水分了一盞，推到陳生跟前，“可見你這些年，治學是極其認真的。”
陳生激動道：“學生學問不算好，但……但這些年，我將新政的各條律法倒背如流，細心研究。何況，當年謝先生親自在宣化縣推行新政，許多細枝末節，學生比起旁人要知道得多，便占了許多便宜……”
謝斂莞爾，“我看出來了。”
陳生便有些赧然。
“故人相逢，何必如此嚴肅。”坐在一側的女郎溫聲道，她生得纖細裊娜，正是宋娘子，“幺姑的信，便是你幫我帶來京都的吧？”
“是，是。”陳生瞧見眼前的宋娘子，有些不敢直視，“幺姑一直惦記著宋娘子，知道我要進京趕考，不但資助於我，還托我間信件帶給宋娘子。”
“信我仔細看過了。”宋娘子吃著茶水，淺淺一笑，“幺姑如今過得很好，我瞧你如今也考上了貢生，想必日後也是極好的。”
陳生道：“學生和宣化的百姓，比起當年，都要好上千百倍。”
宋矜道：“如此便好。”
幾人敘敘舊，又說說文章上的事，一上午便消磨了過去。送走陳生，謝斂和宋矜閑閑對弈。
宋矜道：“你對他倒是頗感興趣。”
謝斂落下白子，“他對新政研究得頗為深入，而且……陳生出身鄉野，又曾在宣化縣待過，對新政的利弊都了然於胸。”
“所以，你有意栽培他？”宋矜問。
謝斂想了想，只道：“倒也算不上栽培，只是新政在我手上能繼續推行下去，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朝野，未必能夠繼續保留。”
新政動了太多人的利益。
而這些人，多半在朝中、鄉野間占據著重要的地位，有權有勢。
如今謝斂在朝中得曹壽重用，位至於內閣宰輔，權勢無雙，才能將這些人壓下來。若是有朝一日謝斂離開這個未必，未必就有一個人，能夠有雷霆手段，鎮得住這千千萬萬的獲益之人。
“我瞧這個陳生，倒是個心慈手軟的……”
謝斂道：“心慈手軟可以磨煉，但心志不堅，才是大忌。”
宋矜便不說話了。
其實謝斂說得對，能夠心志堅定，才是最難的事情。新政推行前後，受到多方勢力的阻攔，謝斂卻硬生生將它推行開來。
若是將來有後繼者，最難的還是在多方勢力面前斡旋的同時，也能堅持將新政保持下去。
“總歸不急。”宋矜道。
謝斂點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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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生回去，坐著休息了會兒，這才如夢初醒般鋪陳了筆墨，開始寫信給家中，告知自己考中了貢生。
既然考中了貢生，自然不會在短時間內回家，而是要留著參與下半年的殿試。
這個好消息，他得傳信告知家人。
等到一封信寫好，陳生才靜下來。
還有崔成玉的事，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家裏。
思前想後，他還是沒有提這件事。
屋外卻已然響起敲門聲，陳生不得不打開門，卻見是崔成玉站在門外。此時雖然已經是仲春時節，夜裏卻還寒冷。
崔成玉衣衫單薄，仰著臉看他。
陳生心下一緊，下意識道：“崔娘子，你……”
“我來問一問你，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。”崔成玉不像是平日那樣，單薄漂亮的臉看起來有些破碎。
“此事，並非是我能決定的。”陳生有些無奈，瞧著眼前的少女，“婚姻大事，我要告知家人，才可以做決定。”
崔成玉忽然道：“這麽冷，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？”
陳生下意識堵住門，“孤男寡女，這於理不合。”
“蠢貨。”崔成玉有些不高興地看他一眼，卻忽然放軟了語調，“我家中只有我一個女兒，我想找一個可以入贅的郎君。”
陳生頓時便明白過來。
顯貴人家，自然不會有人願意入贅。
但若是找一個全然沒有本事的郎君，只怕也鎮不住門庭。所以，崔成玉才一心找一個有功名傍身，但又沒有家世的郎君。
陳生本該是有些憤怒的。
然而看著眼前可憐巴巴的崔成玉，卻又氣不出來。
他抿唇，冷聲道：“崔娘子，我不入贅。”
“我先前是騙你的，我阿爹並不是去嶺南剿匪去了，他生病了。”崔成玉漂亮的桃花眼低垂，一向飛揚的眉都有些怏怏的，“若是我不趕緊找一個郎君，家中一切，都只能拱手讓給族中叔伯。”
陳生想，此事和他有何幹系？
但他的視線，仍然不受控制地落在崔成玉身上。
崔成玉道：“陳郎君，當日我並沒有故意撞你，一切都是巧合。但如今，只有你考中了貢生，請你幫幫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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